吾云鹤

底层写手,靠臆想度日。

【武华BL】一剑

刚到开春的时候,原本驻守在隆冬腊月里的冷气还是不肯走,非要踩在春来前安营扎寨。似乎只要没有好风好雨来驱散它们,一年四季就都会这么冷下去。
高恒就是在这种时候捡了个孩子回去。
蓬头垢面的小孩,在爬了厚厚一层霜的巷角瑟缩着。他很努力地让自己蜷成一团,好像要把那皮包骨头的身子塞到两面墙与地的夹角中去。
他实在是太瘦了,手肘处突出来的骨头可能会扎疼自己的大腿——如果在那里有一点肉的话,一定是会疼的。他的命运似乎该和“卑弱”“悲哀”这样的字眼挂钩,但高恒偏偏在无意一瞥中对上了他的眼睛。
那脏兮兮的脸上嵌了一双会发亮的眼睛。格外亮,反射着霜花似的斑斑点点冷光,说是两点寒星也不为过——光都很细碎,又很繁密,甚至可以称作星海。他眼里好像真的结了层霜一样,剔透得很,也冷到冰点。只是还有更锋利的东西——带着野性的尖刺,像野兽带威胁意味露出的獠牙,逆向生长的冰凌。
“小狼崽子。”高恒轻飘飘地笑一下,冲那个小孩儿扬了扬下巴——过来。
“来,小狼崽子。”
过来,来我这里。
他是有狼性的。
那时高恒只是想着驯化他会是一件有趣的事——高恒也只是把自己妄想得太过于冷硬,现实是,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。
高恒是自己跑下山的,师父说他境界未成,不宜太过入世。可武当山上清修的日子太磨人,他毕竟还是个青年,正活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,怎么可能不想去外面看看?他只是告诉自己——等看够了,心收住,就回武当去。
只是他在尘世中做一个行者,久了,也就和着尘世间纠缠在一起,很难再撕扯开了。不过也是有好处的,至少食下人间烟火,也就有了一身人情味儿。
他为想那个小孩的名字一晚没合眼。挑挑拣拣,像在古玩市场中淘货的老财主,费尽心思要追求个雅俗共赏。
终于,当他亲口说出“你以后就和我姓……记住,你叫高华星”这句话后,一个奇妙的契约就这样被重重画上最后一笔。
不是白纸黑字,却确乎由命运画了押。没有血浓于水,但也注定会在细水长流中发酵出更复杂的味道……
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一切——由时间酝酿出一切的一切。
一晃眼时间,高华星就已经和他们初见时判若两人。
小狼崽子长得很快,因为长久的颠沛流离,对饥饿的恐惧已经成为伴随着他的血脉流动的东西。他饭量很大,一定要把自己的肚子塞满到快撑爆,又带着荒原掠食者吝啬的天性,贪婪地从每一口吃进嘴里的饭中榨取营养,不肯浪费一粒米。
这几年一晃过去,高华星像春雨中的雷笋,见风就长,个子猛地拔高一大截。他依旧清瘦,虽然脱去了前些年皮包骨的苦相,但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来说还是过于瘦弱。
还有就是他对于外界的戒备,几乎是替自己套上了一层无形的盔甲,寻求保护的同时也隔绝一切讯息,显得与大部分地方都格格不入——除了高恒与他的居所。只有在这里,他才会放下一点防备。
高恒清楚,高华星不是凡铁,他生来就带着刃的型。尽管那还很平钝,他的骨中也依旧有与生俱来的凌厉弧度。只需要一点磨砺,替他开刃,他就能变得比许多人更锋利——甚至包括高恒。
高恒自认是木做的,一把木剑,平平无奇,稚拙厚朴,最是平庸,也最不容易招损。刚极易折,高恒倒是喜欢只做一把木剑。他是注定要把所有锋芒敛起来的。
现在这把“木剑”正搅和着碗中的稀粥,为数不多的几粒米追着筷子跑,结果当然是被一口喝下。高恒也不咀嚼,直接咽下下前赴后继来送死的米,对一脸苦大仇深的少年循循善诱道:“难能可贵是平凡。一碗清粥,就是这世间再好也不过的东西了。”
“哦。”高华星把快到嘴边的“放屁”咽了下去,权当他高恒又胡诌。已经连着几日一日三餐都是清粥,饭里不见半点油荤,汤汤水水的灌进肚子又容易饿。高华星这几日经常吃不饱,又容易饿,每日都是没精打采的。高恒有多财大气粗他清楚,真不知道那人图点什么。
然而高恒看他这样,心里也有些发愁:“太闷了,沉默寡言的,又不入世,怕是交不到朋友。”转念一想,他是要随自己回武当的,要修道,这样反倒是最好的。可说实话,他还是乐意高华星一直是个孩子。
高华星大概不知道,很多人在练习辟谷前唯一的吃食就是清粥。他更不清楚,高恒早就辟谷,吃粥除了能使体内杂质增多之外,也再没什么效果了。
高恒只是想陪他吃饭——这样也不会让他们两个人的居所显得冷冰冰,至少还能有点家的感觉。
他打算将来让高华星也拜入武当门下,清修的日子少不了吃苦,现在还是该让高华星享受为数不多的惬意日子。
埋头喝粥的高华星忽然把头从碗里抬起来,没头没脑地喊了句:“哥。”
“哎,”高恒先是应了,又摆出一副要教育人的样子,“说过多少次,叫兄长。何事?”
“哥,”高华星下意识地又这么喊,想改口也来不及,眉毛扬起一点愁苦的弧度,“下句话肯定改……你有几把剑啊?”
高恒:“五把。算了,你不习惯改口就不再强求……”细想下也不过是细枝末节的事情。”
“五把——”
高华星略微思索后又道:“那取走一把,就是四把了?”
看见高恒点头,高华星把筷子反过来在桌上点了几下,似乎是在考虑什么。
“给我一把吧,”他面上自然有些希冀神色,看起来是真的很向往拥有一把剑,小心翼翼道,“给我一把,你还有四把。四把——足够用了。”
语毕,高华星有些紧张地盯着高恒。他以为高恒听完这话,要么会是忧虑地交给他一把剑,老妈子一样唠叨,要么就是干脆厉声呵斥他。毕竟——剑,一定是又危险又昂贵的东西。
但是高恒笑了,这个反应是出乎他意料的。高华星显然没意识到对于从小习武的高恒而言,他想用剑是一个多么正常的要求,一时间甚至有点发愣。
“哈,细胳膊细腿的小狼崽子!就你那芦苇杆子一样的胳膊,怕是勉强挥一下剑,骨头就要折了,”高恒毫无风度地笑起来,风凉话说得毫不留情,“你怎么不干脆问我要个剑匣?哈哈哈,总好过自己去挥剑!”
“剑匣……”高华星却好像突然发现什么问题似的,眉头纠缠得更厉害,拧成一个给猫儿玩过的线团,“你就只有两只手,放那么多剑做什么?”
败家玩意儿,实在是太过于浪费。
看见高华星满脸的谴责,高恒于是笑得更厉害,上半身伏在桌面上,只能看见肩在耸动。那笑声原本四处撒欢,这下集合在一起,好像要把房顶上的瓦片都掀下来一样,统统往天上捅去。
笑得怪渗人的,高华星腹诽。
“来,来,”高恒起身要往屋外走,“你好好看看吧。”
高华星看见了。
看见了世上最好也不过的人——顾盼生辉,仿佛天上人。
开春了,屋外几棵桃树花开得正好,像把一池的春色都倾倒在上面了。高恒站在小院落里,随手捏出个诀,背后剑匣打开,五把飞剑相继飞出。飞剑环在高恒周围,像绕着出水新荷的游鱼,或飞旋,或律动。
“啊……”高华星有些看呆了,无意识地发出小声惊呼。
哥——高恒,真是好厉害。
看见高华星惊叹不已,高恒有些得意。他冲那少年递出一个笑,飞剑打下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,笑着的桃花连同高恒的笑容一起被递到高华星面前。
人面桃花相映红。
高华星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猛然跳了一下,然后便开始下坠——像激动地跃下枝桠的石榴,熟透了,极饱满的,坠到地上,在尘土里裂出几道口子……也像悄无声息地咧开嘴笑了。能看见裂缝下晶莹剔透的血肉,只需得轻轻一剔,它们便会骨碌碌地滚落。
一粒一粒,分明可见,都是最珍贵的少年情事。
高恒看见少年把脸藏到了一个他看不见的角度,不禁失笑——那露出来的耳朵尖儿,早就红透了。
那时候,高恒只是想着,他的华星孤僻久了,便也变得不善表达了。只是这样也是很可爱的。
他把手圈在嘴旁,冲高华星喊:“小崽子,你把耳朵藏好。我可看见了——你害羞了!”
高华星转过头怒视他,满面羞恼。他的脸也的确如高恒猜测,的确红了个透。
人面胜过桃花容。
许多年之后,高恒也会想起这个画面。
而高华星也会记得,那个把两手环成圆状围在嘴边,没心没肺笑着的高恒,到底是什么模样。
那日之后,高华星心中时常会有某种“难以自制”的感情。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,因为它有时滑腻,有时又很粘连——揉不到一起,也扯不开,有种好像要走火入魔的感觉。
只有哥在身边时才会好些。
高华星就这样日复一日,懵懵懂懂地长大。
他已经只和高恒差半个头高了,只是身形仍是显得格外瘦削。
少年人的骨架被一层皮肉堪堪裹住,整个人都越发地有棱角起来,骨头突出的地方硬得硌人——这都是高恒的感受。
每晚上都要往他怀里钻的小人如今已经是个大少年了,身子硬梆梆的,抱起多少有点不自在。好在他身上没了幼时很难暖热的冰冷,如今抱在怀里很暖和,像一个大大的炭炉。
高恒本应在夜间冥想,但是他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做了,因为他这些年都非要陪高华星入睡。
把当初那个险些饿死街头的小孩养成如今的挺拔少年,高恒说不得意是不可能的。越是这样,就对高华星越是珍视。
只是今夜高华星有点反常。
从前他一定要把自己往高恒怀里塞,好像要让自己成为高恒身体的一部分。可现下他一反常态,只是规规矩矩地缩在一边,刻意避开和高恒接触,本分得有些怪异。
高恒咂咂嘴,从他身上看出点“不敢越雷池一步”的意思,就抬手轻轻推了推身旁人的肩:“怎么了你……瞒着我出去和别人打架?”
“没有,别瞎猜,”高华星闷闷地回应,“晚上不睡觉就是容易胡思乱想。你——哥,你赶紧睡吧。”
然而到后半夜,事态的发展终于如脱缰野马般,不可收势。
高恒先是感到有什么东西挂在自己腿上,微微地来回摩挲——那是高华星的腿。高华星的呼吸声很细碎,气息紊乱,吐出鼻息皆为浊气。他身上比平时烫了许多,腿隔着衣料,都能熨得高恒体肌微张。高恒脑子中有一刹空白,他的第一个反应是:“原来他……真的都已经长大了。都到这种年纪了啊……”
不用他伸手向下探,光靠猜,他也多少能猜到发生了什么。
这时高恒又听见了高华星断断续续的梦呓,声音零零碎碎的,像是怎么都没法拼起来。
“哥……哥——”
高恒只能苦笑一下。
华星啊——你怎么到了这种时候,都只会喊哥?高恒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,或许是想用这种哭笑不得的心情去掩盖心中的怪异感——异常难言的怪异感。
为什么……要喊哥呢?
这些年,华星越来越亲近他了。只是偶尔会让高恒觉得,他们之间有些亲密过头了——或者说,已经不是孩子的华星,反倒越来越粘他。
这个想法就像蛇的信子,危险地伸出,在他心尖上舔舐了一下,但下一瞬又无迹可寻。
高恒不愿往别的地方想,也不敢想。
“晚上不睡觉就是容易胡思乱想。”高华星这句话适时地被重放一遍。
过了一会,高恒感到高华星紧绷的身体一震,然后卸掉了所以力气,四肢都放松下来。他轻手轻脚地把自己的腿抽开,起身蹑步到窗前,吹了好一会凉风。
年轻人都会这样的,总不能怪他骂他打他。只是以后要带华星回武当,若是开始修道再要这样,或许会走火入魔,未免太过危险。他高恒修的……
高恒忽然感到有些迷惑——要让华星修和我一样的道吗?我……要接着把这个道修下去吗?
他有了牵挂,只是除了华星,也没什么放不下——可那也就是他所温情的一切。
第二日,高华星起得很早。
腿间黏腻的东西都有点半干了,他不自在地动了动,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又羞又窘无地自容。
高恒站在窗前,背对着他,听见声响旋即转身。面上倒没有什么严厉的神色,只是似笑非笑道:“……醒了?自己去洗洗。”
高华星只觉得胸膛里在擂鼓,震得他有点发晕,眼冒金星——昨夜那个梦……那样的内容,实在太不堪了!羞耻感和负罪感让他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,闻声便一头翻下床铺,机械地往外走。
高恒看着四肢僵硬的高华星,又觉得有点好笑。一时间居然起了调笑心思,四平八稳地补上一句:“小狼崽子,顺拐喽!”
高华星脚下一个趔趄,稳住后飞也似的跑了,倒像是在逃命。而高恒当了一回“洪水猛兽”,反而心情大好,笑着去给自己打水了。
一盆接一盆的冷水,从头上浇下,淹了满身,很像是有一个小瀑布在上空倾倒。
高华星在发抖。
发抖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冷水的刺激,更多的……来源于他内心某种,颤栗的,即将破茧而出的渴望。
愈演愈烈的焦灼感把心上褶皱熨烫平整,也没了阻挡,把一直以来掩藏在沟壑深处的一切都展现出来。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,摁下他的头,强迫他去直视那些——许多年以来,他内心最隐秘、最畏惧、最不愿面对,也最不敢承认的东西。
高华星看水中倒影,仿佛在看一个濒死处最歇斯底里的怪物。
你做了什么梦,你自己不清楚吗?你分明梦见自己和哥——
“住口——给我住口!”
唇齿交缠,耳鬓厮磨。
他只能知道这些——这也就是他心里最有淫色的色之事。
不知从何时起,心底总会有这样的声音,或明嘲,或暗讽,句句如刀。如今,他与自己的针锋相对终于被摆到明面上。
“你这孩子!这点子破事,跟小孩儿尿床差不多——你这孩子怎么回事!”高恒端着盆来打水,看见高华星不停地往自己头上浇冷水,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泼了个透凉。最近刚开春,尤其是这两天还在倒春寒里,那孩子还要给自己浇冷水……他又急又气,一巴掌拍到高华星头上,也没敢用什么力气。
轻飘飘的一掌,终于把高华星打回了现实。
高恒恨声道:“你是铁打的?——就算是铁打的,只要你还是我弟,我就不允许你胡来!以后再敢瞎搞……我把你腿打断!”
高华星却闭上了眼——话里话外的关心总是掩不住的,真好。这么多年来,无论他怎么逞强,只要在哥的身边,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被宠坏的孩子。
真好。
他对自己道:“再也不去想那些事了……”
“哥,”他深深地看了高恒一眼,“我现在没事了。就是……面子上,有点受不住。”
那样的一眼,穿过很多东西。可跳到高恒面前时,安分地停住,只有些略微湿润的水意。
其实高恒是有些自责的,毕竟他自小随师父修道,已经忘了还有这种事情,居然忘记授给华星清心诀。他本意也不打算责怪华星,只是想好好跟他谈谈。
不知为何,高恒原本准备好的话在一眼注视中都说不出了。他只是微叹一声,抬手摸上高华星湿漉漉的头发。
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。

【例行废话时间】
接下来是一个长篇系列,定名为“沧浪”,分“一剑”“两难全”“三不知”三个主篇,和特殊章“长生”,总计四篇。长生应该不会太长。
这次我想讲两个人,一辈子的故事。
谢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!我一定要好好亲!亲!你们!

评论(4)

热度(17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