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云鹤

底层写手,靠臆想度日。

【武华BL】伦常

(二改)
 瑞雪兆丰年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。人烟稀少的雪原上,两个行者格外显眼。
 他们谈话声很小,只是在这片格外寂静的土地上,就好像突然被放大,似乎在很远的地方也能听得清楚。稀少的鲜活气以他们为中心,一点点扩大版图。
 一身劲装的人拿起酒囊痛饮一口,发出满足的尾音,把酒囊塞给身旁人。那人接过嗅了一下,发现是酒,又笑着把它递回去——他一身道袍,风度不凡,可惜能看出来是眼盲了的。于是递酒人哈哈大笑两声,推搡身旁人一把问:“姜凉,你当真不喝一口暖暖身子?”
 “你莫要拿贫道玩笑,”姜凉略带无奈一笑,“明知我不能沾酒。”除火居道士外,修道之人,须得戒酒戒色,清心寡欲——最好是无情无欲。虽说武当禁律不甚严明,但姜凉这样自律的人,自然是连偶尔破戒都不愿的。
 那一开始递酒去的华山弟子——时止,想到这里,心中微涩。
 无欲无求……寻大道。不饮红尘,不生情丝。风花雪月之事对姜凉毫无吸引力,他总是要心如止水,硬是要让自己一合眼就变成一尊庄严肃穆的石像。见了鬼的天道,可真是这世间最大的樊笼。
 “新年……有什么愿望?”时止接回酒囊,无意中触到姜凉的手,当下便“自乱阵脚”,只好随口问点什么以化解自己单方面的尴尬。姜凉听出了他的慌乱,脚下微微一顿,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行走,缓缓道:“还是老样子。”
 新年,老样子,时止清楚——无非是愿新年风调雨顺,同门安康,盛世太平等等。这个人的愿望无私得吓人,唯一关于他自己的恐怕只有“早日领悟大道”。
 “你呢?”姜凉反问。
 “我……”
 我愿此后的每一世都能遇见你。永生永世,永不分离——嗤,可能吗?也不过就是想想罢了。在心中对着自己的痴想一哂,好像这样就可以让所有不该有的想法都消泯。
 时止故作轻松道:“我说愿望有什么用,不喜欢想这些玄乎东西,现在陪着你云游就不错。”
 神色便不必装了,满面涩意,反正姜凉目不能视,干脆欺他一回当作报复。
 他生怕姜凉看出他的异样,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绮念一点点塞回胸膛中,太满了,连吸一口气都显得困难——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日积月累的折磨撑爆,这样欲念与理智相互侵轧的平衡,已经不能再维持多久。
 春天埋下的种子早已发芽,哪怕在雪被下蜷缩着忍受煎熬,也不肯在没有开花结果前死去。
 姜凉“噢”一声后又道:“我也觉得不错。”
 像无意中撩动一根琴弦,时止心中蠢蠢欲动的念想都被这句话唤醒——姜凉也很喜欢同他一起云游吗?莽莽雪原,没有别人,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。此种心境下,时止想,他若是——他若是低声下气地从姜凉那里讨要一点爱,姜凉会答应他的乞求吗?
 时止倒吸一口气,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地尖锐起来:“姜凉,我——”
 “我们已一同云游四载有余了罢?这么多年,也多亏你一直守着我,替我做我的眼,”末了姜凉又补上一句,“我一直在想,若是说能称得上我一生挚友的人,恐怕也只有阿止。”
 姜凉似是感慨,时止如遭雷劫,一时间竟只能分出心里来猜测姜凉是否言有所指,无比惶恐。然而涩意更有之:一生挚友,他只能做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一生挚友。
 姜凉的态度,让时止隐晦地觉得他既已知晓他心意,但并未撕开那副皮囊露出里面的血肉来,于是心中还有几分侥幸。他甚至会因此产生一个荒唐的念头,尽管那都是自己曲解出来的:“或许他是在纵容我的”
 时止眼尖,看见地上有冒出一个尖儿来的石块,而姜凉又浑不知觉地往前走,便下意识伸臂将姜凉揽回来:“哎——祖宗,险些要被绊倒了。你当心点走。”
 然而他伸出去的手臂像是要把姜凉环到自己怀里——放在前些年,这也是他们常有的动作。但现在时止反应过来,竟是又忧惧又窘迫。他心道:“我心虚什么?”
 姜凉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时止的手,也跨过那块石头,只道:“我袍子上都是雪,你可别沾上。”
 如果姜凉真的知道的话,时止想,他为什么还要继续瞒下去?与其二人都继续心照不宣地维系这种关系,不如让他把一切都挑明了说出来。万一,只是万分之一——姜凉其实也有那层意思,姜凉会接受他呢?
 一捧一捧的干柴不断被抛进烈火中,时止的心火,恐怕再没办法扑灭。他要说——等不及要说出来,最好就在现在,此时此刻,他再也等不及了。
 “姜凉——”声音又大了些。
 姜凉偏过头,似乎被他这一声砸了个猝不及防,怔上一会才应了:“我在。”
 时止嘿嘿一笑,又道:“你说……你说我们就这样一起走,走到两个人都老了,牙掉光了,颤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走。这,好像也挺不错!”语毕,他又傻兮兮地笑了两声。只是这笑声干巴巴,皱起来,缩成一团,怎么都展不开。时止想装得自然,然而也力不从心。
 然而姜凉好像硬是没听出他话里有话。
 “傻话,”姜凉的盲眼从来都像蒙了一层云翳,厚厚地盖上去,窥不得其内,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总有一日,你怕是要有了家室,我也有身后桃李待栽培,就不能像现在这般闲散了。”
 时止反问:“你日后就想干这些事?”
 “嗯,平平淡淡一生,也落得清闲,再好不过。”姜凉说这话时的语气,和他预想的后半生一样,不咸不淡,平起平落。那样安安稳稳,也不带什么感情。
 远处城墙渐渐出了形,隔着雪与雾气,颜色显得很淡,像用只沾薄墨的笔拉出来一道长线。时止望着那方向,定定道:“你没志气,就想着好好过日子。我才不成家,免得日后和你一样。”
 我才不成家,反正缺了你的居所,都是空落落的,没半点温度。那叫什么家,那算什么归所?冷冰冰,空荡荡。
 他看着那道城墙,突然觉得悲哀——姜凉想择一城终老,心甘情愿画地为牢,把自己的后半生都埋没在那样一个——那样一个被四四方方的城墙圈出的弹丸之地,在四四方方的土地、四四方方的条条框框中,过完自己方正的一生。
 “姜凉唉……”
 姜凉呀,你为什么非要让自己身陷囹圄?你眼盲了,难道心也盲了,当真一无所知?你为什么不肯随心,还是说你的心就是那样方正且质地冷硬?
 姜凉笑骂:“别叹我,自己心野得腿打断都要往那些花花绿绿地方爬,倒显得我安于一隅。万物各行其道,我也不过应道而行。倒是你——”
 好像想起来什么,姜凉略微一顿才又道:“叫我有点担心。你不清楚哪里是自己可以去的,哪里是自己不该涉足的,总有一日要吃闷亏。”
 “闷亏还没吃,倒是先吃了一肚子闷苦……”时止嘟嘟囔囔,希望姜凉能听出他话里所指,抱着几分要摸清楚姜凉底线的隐秘心思。
 姜凉满面都写着“看你没心没肺”,一脸不信,偏要用玩笑一般浮夸口气问:“嚯——怎的?”
 “嘁,你都快要辟谷了,心里七情六欲早都跑光啦,”时止拉下脸,“没什么,反正就算有什么,讲给你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半仙听也没用。”
 毕竟是个神仙似的人。
 该怎么样才能捉住一团缥缈的雾?该怎么样才能让华山之巅冰雪消融?是了,他根本想不到能用什么来留下姜凉,也不知道该如何捂热一颗不化的心。
 城门近了,风雪声势更大,卷夹冰粒的雪拍到脸上,有些细微的疼痛。这片天地在试图切割、研磨它所能看见的万物,但城内依旧热闹,几个孩童在打檐上挂着的的冰棱,看见他们也不畏惧,反倒对着两个外来人做起鬼脸来。时止也扯出一个大鬼脸,对着那群小儿“喝——”一声,孩子们嘻嘻笑着缩到一起去,“害怕”得十分敷衍。
 姜凉问他:“做什么呢?”
 “吓唬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,”时止斜着眼看那群小孩儿,随手捏了几个铜板去帮他们打冰棱,“知道你要说我幼稚,不想听,把话咽回去。”
 小孩机灵,都像夺食的小鸡一样扑到地上去抢铜板,时止看了摇头轻笑几声,却并未阻止。反正是随手抓来的姜凉的钱,那人也不在意这身外之物,散就散了。
 “又掏我铜板买酒喝?”
 “行了吧,平日里也没少掏,”时止把两手往脑后一枕,大大咧咧地往前走,“放心,今日我不买酒了。”
 姜凉没想清楚时止怎么突然转了性:“为何?”听见几声格外重的跫音,姜凉赶忙跟了上去,还不忘又抓一把钱撒向那群孩子。他当然听得出这周围发生了什么,只不过是想同时止说句玩笑话。
 “今晚要放河灯,还要买花灯,从酒钱里扣,所以今日就不喝了。算是替你省点银子。”
 姜凉突然一愣——原来已是上元节了。
 他回过神笑道:“你可别再乱跑。”
 去年的上元节,时止也是与姜凉一起过的。时止顽童天性,瞧什么都新鲜,看着灯谜铺子热闹,就一头扎进人堆里去。等他想起姜凉时,两人都已经走散。时止只得大声呼唤姜凉,然而街上本就人声鼎沸,念灯谜的人又仿佛和他卯上劲儿,一声比一声嘹亮高亢,硬是把时止的声音盖了下去。一声声呼唤被人群冲散,不管怎么喊都无济于事,时止心在胸膛里打鼓,生怕姜凉一个人出什么意外。
 “下一个谜面,诸位听好嘞——”
 姜凉——姜凉!
 “品尝杜康樽半空,打一花名!”
 这一谜似乎有点难,周围人都作沉思状,神色为难。忽然,有人从容地对了个答案出来,也不知对不对。原本心急如焚的时止,听见这熟悉的声音,瞬间变得心安。
 “棣棠。”
 “对了!恭喜这位少侠!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,赠你个花灯拿去玩。”
 时止回头,一把掀起身后人的玉奴面具,底下是姜凉笑意盈盈的脸。
 “可叫我好找。”姜凉捧了花灯回来,把那个兔子模样的灯塞给时止。
 时止抱着兔儿灯回敬道:“我也险些活活急死!”幸好姜凉看不见,不然他要是看见时止气呼呼的抱着兔儿灯的画面,肯定会忍俊不禁。他只是微笑着说:“那你就别乱跑。”
 那你就别乱跑。
 你可别再乱跑。
 这两句话,忽然间撤走一堵墙,穿越过厚厚积淀的许多层时间,重叠在一起。时止一时间有些痴了。
 “今日不去灯市,那里吵得很。”他把头往后转了一点,刚好能看见姜凉半边脸。另外半边看不清,像沉在灯火阑珊处,化作点点光斑。
 看着姜凉,他踌躇片刻才道:“我们……今晚一起去放河灯。”
 “好。”
 两人又在城内转了转,挑了客栈落脚,待一切都安顿好,天也快黑了。
 “姜凉,我在看日落。这个时候太阳——哎,从前给你说过,是赤金色的,还有些发红。现在就剩一点点尖儿了,那附近天色是灰黄,再往外就要由黄转蓝,再转黑。都是融在一起的,没有很分明的界限。”时止尽力用语言为姜凉描绘一幅残日图——他多想让姜凉也看见这一切。姜凉说过,他生来眼盲,什么都没看过,故而虽有期待,却也没什么执念。这话落在时止耳朵里,又成了剜人心口的刀。
 “好,”姜凉应了,“那应该很美,我仿佛能看见了。”
 晚上,河道里挤满了河灯,像一条会流动的火,跳跃着燃烧。时止看着自己的灯与姜凉的挨在一起,晃晃悠悠地漂远了,有些得意地咧开嘴无声一笑。远处有几对男女低声私语,给这月下的灯河平添几分旖旎。
 他问姜凉:“你许了什么愿?”
 姜凉:“老样子。”
 时止也是老样子,又把自己的痴心妄想放到虚无缥缈的愿望上,不管能不能承载得动,多少也算有个慰藉。
 “喂,你说这么多年了,你就没把谁放在心上过?”
 “这个还真是没有,”姜凉苦笑一下,“根本不认识几个好姑娘,况且我——”
 时止急着打断他:“摒弃杂念,清心寡欲,是不?”
 “是。”
 姜凉听见时止深吸了一口气,然而并没有马上说话。如果他可以看见,就能捕捉到时止面上一闪而过的纠结。
 时止好像给自己壮胆一样,拍了下自己的胸脯,又用一边肩去撞姜凉:“我不是姑娘,那你把我放到心上,破不破戒,乱不乱道心?”
 他们两个人都在河道边席地而坐,时止这一撞,差点把姜凉撞到河里去。姜凉自己慢吞吞地稳住了,倒是时止吓得魂都快飞出肉身。
 姜凉也没动气,随口斥了他一句:“胡闹。龙阳之癖更可怕,有悖伦常,为常人所不容,就算是说笑也不要讲。”
 可我不是说笑呢,姜凉。时止在心里叹了一口气,嘴上还要故作顽劣地回答:“知道知道,不过就是看逗你好玩。”
 “阿止啊——这世间很多事就如同饮酒,”姜凉慢慢起身,声音随动作起伏,罕见地有些了真实的波动,“浅尝辄止就足够。走罢。”
 回到客栈,时止躺在塌上,辗转反侧,忽然撑起自己的上半身。他坐了一会,叹一口气,眼睛亮得可怕:他不想姜凉继续慢慢走远了。
 房间内只剩下衣料摩擦声。
 姜凉刚冥想完,准备睡觉,就听见有人敲门的叩叩声。
 “姜凉,是我,你睡了没?”
 时止?他就在隔壁,姜凉知道自己耳力强过一般人,时止有什么事大声点说,他在这边肯定能听见,怎么特地跑过来了?尽管心中有些疑虑,他也不会拦着时止:“阿止?请进。”
 “姜凉,我想给你个东西……之前匆匆忙忙的,没来得及交给你。”
 姜凉被时止引着手,摸到了——摸到了一片温热的体肌。时止竟是把姜凉的手放到了自己胸膛上,他此时赤裸着上半身,仿佛下一刻就要脱得一丝不挂。察觉到姜凉想撤走手,时止又加重力,几乎是把他的手摁在自己胸前。
 “你……你想不想要我?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了。阿凉……你,你……”手下的身躯是炙热的,然而在微微颤抖,像是置身于砭骨的寒冷中。
 时止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,就是用他自己,把姜凉与他捆在一起。然而姜凉的反应是他意料之外的。姜凉没有动怒,也没有惊恐,他甚至有些过分的平静。良久,还是姜凉先开口:“阿止啊……”
 “是我对不起你,别再执迷不悟了。”
 有悖伦常——天道,阴阳,伦常,人纲,这都是姜凉必须坚守的东西。自己有什么感情不必理会,只须恪守这一切,安分守己,这样的想法在他脑中根深蒂固。这就是姜凉。
 只不过还有些事是他不愿承认的——他有过一瞬的动摇,的确有过,令他惶恐。这就是为什么时间愈久他愈要反抗,姜凉从心底承认,他无法面对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——一个对挚友心生绮念的自己。或许离开是恰如其分的,哪怕将来会后悔,但他怕更远的将来。他一直都怕,所以他才选择心照不宣,不去点破。然而这一天终于到了,他并不惊骇,因为他知道阿止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。
 时止睁大了眼,有些不可置信。
 霎时间,他像被激怒的豹子,把姜凉扑到榻上,弓着脊背伏在姜凉身上。口中低吼着什么听不清,像掘墓的人,歇斯底里地撕扯着姜凉的衣襟。神智混乱中他解不开手下重叠的衣料,竟不轻不重地在姜凉胸口打下两拳。
 然而姜凉只是不动。
 "阿止,回去着衣,当心着凉。"像是给飘飘渺渺的烟熏到,虚虚无无哑着的嗓。烟是顺着木料罅隙露出来的烟,太多的木料层层叠叠地盖起来,只为了掩住一团伤犷的火。
 时止抬起的脸已经满是泪痕。
 他近乎哀求道:“留下……我把自己给你,求你,求你留下……”
 阿止啊……姜凉神色间有几分不忍,他轻轻说了一句话,抬手劈上时止的后颈。时止听清了,那句话是这么说的:“天地,阴阳,伦常,人纲。阿止,我实在不忍,你应知晓我。”
 时止实在是不甘心。混沌的意识中忽然出现了一句癫狂质问——伦常是什么好东西,竟能把人伤得肝肠寸断啊?他想厉声质问,但根本喊不出口。也对,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没硬气的人,不管有什么话,都只会和着酒一起咽回腹中。他又非得害得姜凉陷入他的泥沼,于是他开始恨自己,恨且羞愤,无地自容。
 好了,如今他冒进一步,便是彻底把姜凉从自己身边推开。只是,他还是不想放姜凉走,也不肯轻易开释自己。只是这执着已然不同了,现在是真真正正的执念,然而他不知若是真能留下姜凉,往后又该做些什么。不尴不尬地维持现状……又或者,还能……没有别的办法。
 第二日,两个人一如既往地打了招呼,一起用早膳。姜凉一如既往地付了两个人的盘缠,时止也像往常般扶着他慢慢走。
 一切如旧,好像什么都未发生过。就像他们在附上对方的耳低语时不会有任何不安,在触到对方表肤的一刻不会感到一丝冒犯,一切如旧,亲密如常。形影不离……情同兄弟。
 时止忽然看见姜凉鬓角处多了几根白发——他还这么年轻,怎么会?况且昨天他们在一起时似乎还是好好的。他忽然想到什么,呼吸一窒。悔恨揪心的痛楚,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。他想:姜凉,原来我会让你如此痛苦啊。
 时止用牙齿在里面把上下两唇咬在一起,用唾液把干裂的唇微微润湿,终于嗫嚅道:“对不住你……”
 姜凉顿了一下,也并未回话,还是默不作声地走。
 雪小小地下着,几乎是没有的了,树枝托着积雪,还是光秃秃的,只是坠得格外低,似欲捞起些什么。和天霁时张牙舞爪的模样还是大不相同,看得人心中莫名发酸。
 再走就是往武当方向。
 姜凉忽然停下,从怀中掏出一张纸,递给时止。时止打开——上面赫然是时止的小像,又听见姜凉道:“我虽心中有憾,却也从未有悔。能结识阿止,是我此生大幸事。”
 姜凉画的时止还带着几分稚气,五官也未彻底长开,满面潇洒。
 时止回想到了,似乎是在很久以前,他带着姜凉翻上房顶,说要躺着晒太阳观云。姜凉用手覆在他脸上半天,仔细描摹,过了好半天才说:“记住了。”
 原来姜凉记住的,从来都是只怀一颗赤子之心的时止。
 “就送到这里吧。”姜凉也不等时止回答,自顾自地反身走了,再不回头。
 时止自嘲般笑了一下,把画小心翼翼收到怀里,又掏出腰间玉萧,吹起一曲远远的《阳关三叠》,像是隔了许多层衣物,隔了一个胸膛,空远地诉说这什么。姜凉脚步慢了两拍,他下意识去听了——像是什么都倾吐干净,又像什么都未说。于是他用出更大的力气,更快地离开。
 时止就这样目送姜凉一步步远去,看着他渐行渐远。
 渐行渐远渐无书。
 此后杳无音讯。
 时过经年,物是人非。
 姜凉是人,终究要老。他早已满头鹤发,从体肌衰微到骨里,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“与阎罗讨阳寿”。本就黯淡的双目更是浑浊,身形也显得佝偻,再难窥得当年风华。再无人去想这样一个面色总有一两丝愁苦的皱缩老人,曾经是个怎样谪仙般的玉人。没有大道,没有长生,他被芸芸众生裹挟着,一日日向最终的死走去,同每一个不被注视的凡夫俗子别无二致。
 今日姜凉收到飞鹰传书,没有署名,他已经没什么力气,只好差遣徒弟去帮他取来。他有些困惑,似乎已经许久未与人通信,上一次从外界传来音讯又是什么时候……似乎是上月,或者更迟,又好像更早,记不清了。不知道今日猝然传来的,又是怎样消息。
 飞鹰只带来一幅小像,纸放得有些久,漫慢地泛着黄,却没有虫蛀或霉斑。信件中附了一张新信笺,上书:“家师时止遗物。现奉家师遗命,物归原主。”
 “师父,时止……前辈,是您故交吗?”
 姜凉自己看不见,都是唤了大徒弟来读给他。大徒弟也聪慧,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,只是不知道时止是谁,只好称“前辈”。
 姜凉又在心中把那句话咀嚼几遍,像吃一道复杂的菜。咽下肚之后是怎样的感觉,都只能是自己体味。是这样,生老病死,是人都逃不过。阿止,你这些年,过得好吗?
 只是现在问都已经太迟了。
 “无妨,既然是故人遗物,有什么东西就都拿去烧了吧。”恰如其分的收梢。
 又过了许久。
 某日姜凉躺在榻上,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雕花的屋顶房梁,目光甚至穿透那些木头与石瓦,跌入一片清澈湛蓝的天。那是年少的某一日,他与时止同躺在屋顶上,时止恹恹地,懒懒地看天的视角。
 “姜凉,我看见一朵云,好像糖葫芦!来,手——我在你手心画出来,快呀!感觉到没,是这样的,感觉到没有?”
 是了,现在他也看见那朵云了。
 阿止,不用焦急地画了,不用那样地怜惜我。我已经能用自己的眼看见那朵云了,只是花了很多时间。阿止,你那时仰望的天空,是这样的一片云天吗?
 “阿止……”
 姜凉突然很想说出些什么,他几乎是从牙齿缝中挤出声音,想试图张开嘴,努力去挪动舌头,或者是想让牙关开合,但都只能吐出微弱的气声。
 他在一片嘶嘶声中挤出了最后几个音节:“我,后——”
 话到此处,戛然而止。
 可姜凉阖上眼,只是酣然小憩一般,似乎还正在一场悠悠远远长长的梦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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